《诗人》：爱像诗一般甜蜜，诗像爱一样疏离

影片开始，是灰尘弥漫的矿山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铁轨。

高速跟进的镜头带领观众和扑入蒸汽火车那黑黝黝的车厢内，画面一暗，煤矿工人们一脸疲惫，有的在发呆，有的陷入沉睡。

雾气氤氲的洗澡堂，各怀心事的工人们在坐在水里享受一天劳苦之后的片刻安逸。

他们聊着体制、聊着几十块钱的工资，聊着城里唯一的那个歌舞厅。

不难看出，影片的背景是80年代的中国。

八十年代在中国，是一个文艺复兴的、恢弘的年代，也是一个诗意的年代。

诗歌在那个年代，是一种神圣的存在，诗人的社会地位也很高。

海子、顾城、艾青、许慕蓉、戴望舒……诗人如春潮一般涌现，迎来了诗歌的盛世。

在那个年代，如果你在体制内工作，又会写诗，不管你其它品质如何，你都是大家眼中的“圣人”，大家会拿出脑残粉的气势来追捧你。

而《诗人》中的“诗人”，本身庸庸碌碌，为了这种万众瞩目的虚荣，而疯狂投身于诗歌创作，凭借自己的丁点才情，还有妻子的助力，而赢得了这份渴望已久的尊重。

影片通篇讲述的就是男主角“李五”通过诗而实现人生理想的故事。但这并不励志，这一个悲剧，不是告别诗歌时代的送别曲，而是一首凄凉的绝唱。

一、没有诗人的《诗人》

李五，是煤矿工作的合同工，和其他合同工一样，渴望着有朝一日成为正式工，端上铁饭碗。

偶然的一次机会，他随手写的诗歌在《诗刊》发表了，这为他在迷茫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个出口。

那个时候，在国营单位里，如果你是一个工人，工作再努力，年底也就是评个先进工作者、劳模。

但是如果你写一首诗，一见于杂志报刊，立刻就会发酵成一个文化事件。

你在整个单位立刻就会声名鹤起，无论你之前多么懒惰多么不堪，单位的领导也会满脸堆笑提拔你，让你走上人生巅峰。

对文化的崇尚，浅显看来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，但与此同时，文学、诗歌也成为了很多人谋求利益、升官发财的手段。

李五的第一次膨胀就在于文人骨子里的那股清高，认为自己会写诗就成了神，乃至于完全不把领导放在眼里，上班时间去理发，还当着领导的面让按摩师傅给他按摩。

所以也迎来了他的第一次惆怅——被领导又“贬”回了矿山，工友们的奚落让他闷闷不乐。

李五就是一个在文字上略有才情的人，但仅此而已。

回到矿山后，他决定努力把这个一技之长发扬光大，但初衷发生了变化，不再为了情怀而写诗，而是堵着一口气，希望诗歌能变成了他往上爬的铺路石。

年长的老诗人张目来矿山采风，文邹邹的讲演掀起了看似不屑一顾的男主人公内心的波澜，他默默地记住了这些自己并不爱听的话。

被大家前呼后拥的资深老诗人勾起了他心里的自卑。

在收到无数封退稿信后，妻子的鼓励与帮助让他出版了人生第一本诗集。

在那个年代，能写一首诗就可以得到万众尊崇，出一本诗集那简直就“光芒万丈”了！

他愈发地膨胀了，可是依然有着无法释怀的惆怅。

他发现自己深爱的妻子早出晚归，每次回来都一脸疲惫，还有摩托车专门接送，这不是明摆着外面有人了么？

一开始，他憋着不说，憋到突然有一天，愤怒达到了临界值，情绪爆发。

即使后来误会消除，也在李五心里留下了一道疤，让他变得敏感而多疑。

这样的他太容易被打败了。

一两句风言风语，三四个人街边闲聊，几个捕风捉影的情绪，都能彻底地击溃他的情绪防线。

这是他的第二次落魄，赢了事业，输了爱情。

李五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，说着张目曾经说过的演讲词，终于成了他羡慕的“人物”。

他成了干部编制，满身光环，身份改变，也开始享受从前张目的那种待遇，以为自己真的成了文学的代言人。

然而时代的脚步飞快，而诗歌的韵脚平缓，他还来不及膨胀就迎来了不可逆的落寞。

中国进入了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，世界换了新天，从前端着的铁饭碗也被砸碎了。

职工纷纷下岗、下海，做生意，很少有人再崇尚诗人。

曾经围着他转的那些朋友，现在已经是腰包鼓鼓，见风使舵，曲意逢迎。

男主人公就连想要办一次征文比赛重新为诗歌夺回一点热度，也苦于筹不到钱而郁郁寡欢。

张目一句“我也喜欢她的毛裤”劈裂了李五的婚姻，李五自己踩碎了对妻子恋恋不舍的感情。

然而，他又一辈子走不出婚姻的废墟，也走不出“诗”散布的迷雾。

最终，脆弱的男主人公李五，在一片迷惘中被铲车撞倒，只留下车祸现场用粉笔圈出的死亡时的姿势。

曾经熟悉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，漫天灰土中，无数挖掘机正在推倒旧居。

掩埋这一段并没有大起大落，而却令人惋惜的人生。

不难看出，李五充其量只是伪诗人，其骨子里的功利与诗意是背道而驰的，他的诗歌是一种消遣，更是对权力的呼唤。

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而言，诗歌创作既非向上攀爬的工具，也非浪漫嗜好，它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，没有过多的需求和欲望，久而久之融入日常循环中。

所以这部名为《诗人》的电影，男主演绎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。即便是写得出成熟诗句的张目，跟这个称谓还是有所差距的。

二、关于陈蕙“毫无保留”的爱情

在影片中我们能看出，李五生性就不是做大事的人，放到今天来讲，就叫“妈宝男”。

而他能站在人生巅峰，一切都要归功于自己的妻子陈蕙。

陈蕙对李五的爱就像是母亲对幼童的爱，所以李五的性格有点“妈宝”，陈蕙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

她可以说是万般柔情，就像一个从来不会责骂孩子的母亲，无微不至照顾李五的生活起居，每天接送李五上下班，用自己的一切在爱他。

于那时的女人而言，这就叫爱情，那个年代的女人，很少有为自己而活的，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家庭，就是爱。

陈蕙把这种自我牺牲式的爱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厂里有很好的学习机会，学成归来就能提干，单位领导要派她去，为了照顾“嗷嗷待哺”的李五，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。

李五被退稿，她收起那些散落的稿子，悄悄托人去油印，给他印成了一本诗集。当时用的还是那种需要刻版的油印机，每天夜里她都去刻版，刻到很晚才回家，却被丈夫怀疑出轨。

在和老作家一同工作的时候，丈夫怀疑她与老作家有染，两人彻底分开，但分开之后她依然让闺蜜送钱给他，帮他解决燃眉之急。

她有一句台词，“我爱你，我总有一天连你的影子和你身上的气味我都要带走。”

爱的本质是距离，是对亲密关系的靠近再逃离，也是对物理介质的摈弃。

陈蕙对李五的感情就是如此，虽超脱于实物，却又容易睹物思情，堕入爱的陷阱。

陈蕙不是诗人，她没有诗人华丽的辞藻和高超的诗技；但她又是真正的诗人，因她敏感而悲悯的心灵，因她懂得诗艺的边界，也因她这份一生只爱一人的勇气

遗憾的是，在诗人如中生代恐龙一般销声匿迹的今天，这部电影显然无法获取足够力量去颠覆现状，只能撑起一把伞，假装时代的灰尘没有落在我们头上。

三、关于影片的现实意义

《诗人》的表现手法依旧是以小见大，以时代为背景展现个体命运。

每个人都在自己所处的时代浮浮沉沉，被时代成就，也成就了时代。

电影中几个人物的人生轨迹都是那个时代的缩影。

从挤破头要做国家工人，到恢复高考后，国家干部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，再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，经商的人成了时代的弄潮儿，人们被命运捉弄着，挣扎着一步步往前走。

我竟有点胆怯了，怕自己也成了李五，像他那般不顾不懂人情世故，被现实埋没，麻痹了内心，走丢了灵魂。

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，这句激发过无数青年文艺之心的诗句，如今已然成了旅游景点广告词、临海楼盘广告词。

这原本是一个多么诗意的国度、以及一个多么诗意的世界：轻轻的我走了，正如我轻轻地来；我挥一挥衣袖，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
诗意即歌声，诗意即生活，无须灵感，兴之所致。

到了今天，人们找到了更为便利的生活方式与表达方式，在寻求快速生长的道路上，辗转反侧、绞尽脑汁，再也摸不到诗意的衣袂。

我们曾经所景仰的文化，都在悄悄地退出历史舞台。

新裤子乐队那首《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》（这首歌原版就叫“没有文化”，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河蟹成了“没有理想”）就表达了这种现状：

我最爱去的唱片店

昨天是她的最后一天

曾经让我陶醉的碎片

全都散落在街边

我最爱去的书店

她也没撑过这个夏天

回忆文字流淌着怀念

可是已没什么好怀念

可是你曾经的那些梦

都已变得模糊看不见

那些为了理想的战斗

也不过为了钱

……

不仅如此，喜欢诗歌的人，还会被视为很“装”的异类。

在相亲舞台上朗诵诗歌的男嘉宾，一定会被女嘉宾视为无法沟通的怪人。

我们心中的善与美，已经很难诗化，转而物化。

然而诗意就会从此消失吗？

不会，但很不巧的是，只有当人处于逆境中时，却能发现内心蕴藏的美好“诗心”。

诗和顺境，本就在人生中背道而驰。

在现实生活的洪流里，要么升华，要么毁灭，全凭你自己的内心选择。